彝文自成一体论

日期:2021-03-09来源:本站原创作者:黄建明 毕卫华点击:3488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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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为“彝族文化系列高峰论坛”论文。

内容提要:本文以世界文字谱系分类法对中国现存民族古文字进行分类后发现,彝文是一种无法归入现行世界文字谱系的一种自成体系的文字。通过从彝、汉文献和民间传说资料中探讨后认为:彝文的产生和发展并不受其他民族影响,是一种土生土长的自源文字。通过彝文的字形结构和造字法研究认为:彝文在世界文字体系中是一种具有独立性和唯一性的古老文字。

关键词:古老彝文;自源文字;自成体系

早期,大部分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但并非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字,只有进入文明社会的民族,才会产生和使用自己的文字。人类文字来源大体分“自源”和“他源”两种。

“自源文字”即文字的产生与发展过程不受其他民族文字的影响,完全属于自生自长的文字。

“他源文字”又称“借源文字”。即在文字的创制与发展过程中,借助其他民族文字的形制与方法,构成与原有文字既相同又有区别的另一种民族的文字。

在中国文字大观园中,“他源文字”蔚为大观,“自源文字”寥寥无几。彝族文字是中国“自源文字”中屈指可数的一种。

一、中国文字概述

为了说明彝族文字在中国文字中的独立地位,首先对中国语言文字的发展脉络与现状作必要的梳理。

(一)中国现行语言文字状况

中国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根据语言的亲疏关系,可用谱系分类法将56个民族的语言分为不同的语系、语族、语支等。

汉藏语系包括汉语,藏缅语族,藏语支之藏语、嘉戎语、门巴语;景颇语;彝语支之彝语、哈尼语、纳西语、傈僳语、拉祜语、基诺语;缅语支之载瓦语、阿昌语;未定语支的白语、羌语、普米语、珞巴语、独龙语、土家语、怒语。苗瑶语族,苗语支之苗语、布努语;瑶语支之瑶语、勉语;未定语支的畲语。壮侗语族,壮傣语支之壮语、布依语、傣语;侗水语支之侗语、水语、毛南语、仫佬语、拉珈语;黎语;未定语支的仡佬语。

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之蒙古语、达斡尔语、东部裕固语、土族语、东乡语、保安语。突厥语族,西匈语支之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撒拉语、乌兹别克语、西部裕固语、图佤语。满通古斯语族,满语支之满语、锡伯语、赫哲语。通古斯语支鄂温克语、鄂伦春语。

南岛语系有高山语族语言,阿眉斯语、排湾语、布嫩语。

南亚语系有佤语、德昂语、布朗语。

印欧语系有塔吉克语、俄罗斯语。

此外,未定语系的有京语,朝鲜语。

上述65种语言中现如今使用文字的仅为汉文、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朝鲜文、傣文、锡伯文、壮文、苗文、彝文、布依文、侗文、哈尼文、傈僳文、佤文、拉祜文、纳西文、景颇文、载瓦文、白文等22种。语言与文字比例为三分之一。可见,文字创制并用于语言记录之艰难,文字在社会生活中之宝贵。上述22种文字,传统文字比例不到一半,大部分是后来根据拉丁字母设制的“新文字”。在中国现行的22种文字中,彝文属于传统的民族古文字。

(二)中国民族古文字系属分类

中国是民族古文字大国,在神州大地上,曾先后出现过30余种古文字。其中,部分已消失民族使用过的文字已“死亡”,部分古文字至今仍然使用。中国众多的古文字,不仅说明了中华民族的古代文明,同时也反映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通常把曾流传于我国西北地区的梵文、八思巴文、古藏文、龟兹文、佉卢文、于阗文、突厥文、僳特文、回鹘文、托忒蒙文、察合台文、小儿经、西夏文等作为古文字研究对象。

东北地区的古文字有:契丹文、女真文、蒙古文、满文、朝鲜文等。

西南地区的古文字有:尔苏沙巴文、东巴文、哥巴文、彝文、白文、哈尼文、傣文、韩规文、水书、布依文、方块侗字等。

华南地区的古文字有:方块壮字、毛南文、京文、女书、方块苗文等。

其实,散落在中国大江南北,万象纷繁的每一种古文字都有源头,都可清晰辨出源流关系。通过谱系分类法可以理出不同文字之间的源流关系和亲疏关系。按照世界文字体系归类法,中国民族古文字可归为以下几类:

1.汉字体系的中国民族古文字

汉字体系是世界文字中影响最深远,数量最庞大的一种,除中国外,东北亚、东南亚诸国的相关民族都直接或间接地借用过汉字,或在汉字的基础上,利用新的构字法,构出与汉字略有差异的民族文字。汉字具有较大的国际影响力,在世界形成了一种汉字文化圈。

汉字体系的中国少数民族古文字中又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面目全非,汉字痕迹非常淡薄。第二种是汉字的痕迹较为明显,但用汉语却念不通。另一种是全部借用汉字字形。每种文字的归属分别是:

汉字痕迹比较淡薄的民族古文字分别是:夏文、契丹文、女真文、水书、女书等。

汉字痕迹较为明显的民族古文字分别是:方块壮字、方块苗字、方块布依字、方块侗字、方块毛南字、方块哈尼文、方块白文等。

借用汉字字形的民族古文字为朝鲜文,古代朝鲜,汉字是官方通用文字,史称“吏文”。

2.婆罗米字母体系

婆罗米字母起源于南亚,随佛教从南亚传入中国。

中国少数民族古文字中,属于婆罗米字母体系的古文字有:梵文、古藏文、八思巴文、龟兹文、佉卢文、于阗文、韩规文、傣文等。

使用上述文字的民族都信仰佛教,其中梵文、八思巴文、龟兹文、佉卢文、于阗文已不再使用,有的甚至成为“死文字”。

3.阿拉美字母体系

阿拉美字母起源于地中海,这种文字由粟特人带入中国,所以有学者将中国的阿拉美字母体系称之为粟特文字母体系。粟特文以佛教或者通商的形式传入中国。

中国的阿拉美字母体系民族古文字,其源流线条是粟特文——回鹘文——蒙古文——满文——锡伯文,其中粟特文,回鹘文现已不再使用。

4.阿拉伯字母体系

阿拉伯字母发源于阿拉伯半岛,随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中国使用阿拉伯文字的群体为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

中国民族古文字中,属于阿拉伯字母体系的古文字有察合台文和小儿经,其中,察合台文又称“古代维吾尔文”或“古代哈萨克文”等,20世纪20年代以后察哈台文已停止使用。

“小儿经”为阿拉伯字母形式,但用西北汉语念读。

(三)中国民族古文字中的自源文字

通过对上述逐条梳理,绝大部分文字都可归入相应的体系,都能对号入座,每一种文字都能理出源流关系。在梳理中我们发现,无法归入世界文字体系的仅有彝文和纳西东巴文,说明这两种文字是自成体系的自源文字。

汉字源于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能影响世界并成为世界文字体系的一种代表,当然也能影响周围的少数民族。在现存的30余种中国民族古文字中汉字体系就占了14种。

彝文与汉字一样,历史同样悠久,是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彝文产生于中国,在发生学上不受任何民族文字的影响,是地地道道的本土自源文字。彝文也没有影响其他文字,是中国民族古文字中独树一帜的独立文字,自成一体的彝文为中华民族古文字增添了风彩。

相较而言,起源于唐代的纳西东巴文产生年代稍晚了一些,但作为人类象形文字阶段的代表,在中国乃至世界古文字中具有较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研究价值。

世界文字,形态万种。学者们将世界文字以谱系分类法划分为汉字体系,婆罗米字母体系,阿拉美字母体系,阿拉伯字母体系,拉丁字母体系,斯拉夫字母等几大体系。中国的文字几乎囊括了世界几大文字体系,除上文列举的汉字体系,婆罗米字母体系,阿拉美字母体系,阿拉伯字母体系中的中国少数民族古文字外,现行中国文字中的柏格理苗文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少数民族设制的壮侗语族的壮文,藏缅语族的傈僳文等新文字属于拉丁字母体系文字,中国的俄罗斯民族等使用的文字属于斯拉夫字母体系。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字几乎涵盖了世界文字的几大体系。

在中国古今文字中,只有彝文等几种少量的文字无法归入世界代表性的文字体系,说明彝文在世界文字中也是自成一体的文字。

二、自成一体的彝文

“自源文字”的彝文不仅体现在文字体系的系属方面,同样还表现在文字起源与文字结构形式方面。

(一)彝文起源于自源的文献记载和传说

关于创制彝文的鼻祖,彝、汉文献都有记载。据《滇系.杂载》“汉时有纳垢酋之后阿田可(田+可)者为马龙州人,弃职隐山谷,撰爨字如蝌蚪,三年始成,字母千八百四十奇,号书祖。”另《大定县志.夷字》载:“阿田可(田+可)唐时纳垢酋,居岩谷,撰爨字,字如科斗,三年始成。字母千八百四十,号曰‘韪书’,即今夷字,文字左翻倒念,亦有象形,会意诸义。”

两份汉文文献记载,虽然创字者有汉、唐不同年代的说法,但共同认为彝文为彝族先民阿田可(田+可)所创。

彝文文献记载中,也把创制彝文的鼻祖指向了阿田可(田+可),据彝文献《彝汉教典》载:“阿田可(田+可)虎儿他/彝族称虎儿/汉义即圣人/他与博学君/共同集彝文/磨制薄石块/写字同研讨/用白色羊皮/削刮木竹片/彝文记其上/供众人传习。”[1]

彝、汉文记载都说早期彝文创制人为彝族先民阿田可(田+可),并明确记述阿田可为马龙州人。关于文献记载中阿田可(田+可)的真实性,田野资料可佐证。据查,今天的云南省曲靖市马龙县还有阿田可村,当地人认为阿田可村得名源于古时的彝文创制人阿田可(田+可)的出生于此村。

在彝文发生学的民间传说中,也认为彝文是不受其他民族文字影响的土生土长的自源文字。在彝文文献的神话记载和口头神话传说皆称彝文的产生缘于彝族先民模仿自然界的物种而创制的一种文字符号。流传于彝语南部方言的彝文献《尼苏夺节》载:“走到花树下/两眼仔细看/画笔手中握/金花一千五/朵朵逗人爱/一朵一个样/照样描下来/三千金银花/变成三千字/写字竹片上/编成六本书。”[2]说明彝文创制之初并没模仿其他民族文字,而是模仿鲜花而自创的原创文字。

流传于四川凉山彝区的神话故事《彝文字的来历》说:彝文是由孤儿寡母的家庭创制,儿子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跟垄奴戈补大鸟和雏阿合的小鸟学习彝文。垄奴戈补大鸟念一句,雏阿合的小鸟写一句。孤儿在旁边悄悄模仿,学习,跟着大鸟念一句,学着小鸟写一句。这样跟着鸟类学文字,最后形成了彝文。

彝、汉文献记载说明彝文并非从其他民族那里学来或根据其他民族文字创制而成,而是彝族先民阿田可(田+可)创制的。彝文来源的神话传说则影射彝族先民是从大自然中寻找灵感创制的,彝文是一种土生土长的自源文字。

(二)彝文结构的独立性

彝文在世界文字中的独立性,不仅反映在文字来源方面,同时也反映在彝文结构形式,从表到里都反映出了彝文的独立性。

与中国古今诸文字相比,在类型上彝文是较为接近汉字的一种,两者都是表意的方块字,以一个字记一个音,表特定范围的意义。两者都有一定的造字法则,两者的产生与形成有异曲同工之处。

貌似相同的文字,两者的内含与外延却有本质的差别,各自都有自己的特点并自成体系。

汉文是一种合体字为主的文字,大部分文字都可以拆开,拆开后的各部件仍是一个独立的字。如“森”、可拆成“林”、还可以拆成“木”。

彝文为一种独体的字,大部分文字都不能拆,或拆开后已不是一个独立的字。

汉文在构字过程中,对一个独体字改造成偏旁部首,再用新的构字方法构成新字,如“氵”、“扌”、“艹”。这些偏旁部首有极强的造字功能,一个偏旁部首能衍生出成百上千的新字。而彝文是一种独体字,已不能拆开,所以彝文构字过程没有真正意义的偏旁部首。为了方便检字,后人将每个独体字生硬地赋予了偏旁部首。需要说明的是独体字的彝文偏旁部首是强加的,本身则不具有偏旁部首的要素。有无偏旁部首也是彝文与汉文不同的结构形式与区别。

汉字造字过程中采用的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等六书造字法。相对于六书造字法,彝文采用的是象形、指事、假借三种。此外,还有一种独特的“变体造字法”,这种变体造字法有点像汉文六书造字法中的“转注”,两者的相同点是字形互为变体,不同点是汉字互为转注,彝文则不互注。

汉文的“会意”和“形声”是最典型的表意造字法,用来构字的字素须与合体字字义密切相关,如“日”、“月”为“明”。形声字一般以两个以上的独体字构成,其中一个独体字表形,另一个独体字表声,如“秧”,形(义)左、声右。又如“瓷”,声上、形(义)下。“会意”和“形声”字的特征是合体与表意。彝文由于属于独体字,不具有“会意”和“形声”的条件。

彝文和汉文都共同使用了“象形”造字法,但是由于两个民族观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审美习惯与表达方式的不同,在描绘同一件事物时,虽然用了相同的“象形”造字法,但造出的字却迥然不同。如“鸡”字,汉文描摹的是雄鸡,其字形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而彝文描摹的是一只破蛋而出的雏鸡,绘的是雏鸡破壳而出的形象。由此,两者虽然都用了“象形”造字法,但造出的字形却差异较大。

“指事”多在“象形”基础上再度造字。由于彝、汉文用“象形”造字法造出的字形不同,用“指事”手法造出的“指事字”当然也不同。又由于彝、汉文“象形字”和“指事字”字形的不同,在“象形字”和“指事字”为基础上,用“假借”方法造出的假借字形也不同。

彝、汉文在造字过程中虽有相同的理念、相同的手法,但由于具体内涵的不同,造出的字在形、音、义方面完全不同。彝文构字法的独立性,决定了其造字法造出的字将是与众不同,自成一体的文字。

(三)彝文代表了古老文字的一种形态

彝文的产生年代尚无定论,但年代古老、历史悠久却毋庸置疑。与她同时产生的大部分文字早已消失匿迹,即便是幸存下来的一些古老文字与造字之初的字形相比早已面目全非。唯有彝文基本保持了造字之初的形态,在我国文字中代表了人类一种古老的文字形态。

彝文与汉字为差不多同一时代产生的文字,汉字历经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简体字等的演变,今天所见的汉字与古汉字有了较大的差异。但我们看到的“汉代济火碑”和“宋代档龙桥碑”上的彝文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基本保持了创字之初的古老形态。彝文字形的稳固性在世界文字中也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现象。

人类文字发展轨迹遵循的是表形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的过程,即按图画文字——象形文字——表意文字——音节文字——音位文字的规律发展。毫无例外,彝文也遵循了这条发展规律。也是经历了从图画文字演变为象形文字,再从象形文字向表意文字系演化的过程。但彝文进入表意文字初级阶段后,基本停止了演化的进程,一直停留在表意之初的阶段,这种千年不变的文字在世界文字体系中很难找到第二例。

我们知道人类文字经历从表形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的发展过程,但从一个过程向另一个过程转化的细节和步骤则不完全清楚。彝文则保持了表形文字向表意文字转型的初级阶段的生态,具有文字演变的活化石意义,对解开人类文字演变之谜具有重要参照价值,因而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和研究价值。

彝族文字还保持了古老的传承方式,千年不变的彝文,与她的传承机制有着密切的关系。几千年来彝文一直没有被官方使用和承认过,也没有进学校进行过正规教育,是流传于民间的典型的草根文字。彝文主要由祭师毕摩掌握和应用,通过原始宗教平台作传播主渠道,以世袭传承为主,形成了独特的传播机制。由于有相应的传承机制作保障,彝文才能源远流长,流传至今。传统的彝文传承机制和传播方式是人类早期文字传播形式之一,研究彝文传承机制,对了解人类古代文字传承方式具有活化石意义。

三、结语

在现存的中国民族古文字中,用谱系分类法可将不同的文字归入汉字体系、婆罗米字母体系、阿拉美字母体系、阿拉伯字母体系等。唯有彝文等几种少量的文字无法归入相应的体系。从谱系上看,彝文与其他文字无渊源关系,是一种独立的文字。

从汉文文献和彝文文献记载来看,创制彝文的鼻祖是彝族先民阿田可,他创制文字时并没有参照其他民族文字,而是独自躲在岩洞中苦思冥想创制出来的。在彝文发生学方面,根据彝族民间神话传说,彝文是参照大自然中的相关物件创制而成的。从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来看,彝文的产生和发展不受任何文字的影响,是一种土生土长的自源文字。

彝文在形态与构字法的内含与外延上也自成一体,是自成体系的独立文字。在文字、在传承方式上彝文仍然保持了人类古老文字的传承模式,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研究价值,彝文在世界文字中具有原创性、独特性和唯一性。

参考文献

[1]朱琚文等译:《彝汉教典》,载楚雄彝族文化研究所编《彝文文献译从》第10集22页。

[2]参见《彝文文献选读》,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59页。

(作者黄建明(1954.2—),彝族,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毕卫华(1967.5—),彝族,中国(石林)彝族研究中心副主任、石林彝学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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